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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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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求凰

青蓮閣周遭叫參天古木遮掩得成天地望不見一星半點日頭,閣裏青石小道團團繞繞的縱橫交錯,饒是走過百遍千遍,也依舊叫人在眼前一片深深淺淺錯落有致的碧色當中頭昏腦花,只有豢養在金籠當中的鳥雀偶爾輕鳴,寂靜得叫人心驚,讓孟夷光直覺得心口發悶,不自覺地顰起眉來。

眼前是三間淡雅素凈的木屋,兩邊牌匾書著“鏡花水月夢中塵,無著方知塵亦珍”,孟夷光從懸著“日月貞明”的小小紫檀木匾下走過,只見碧影幽幽、佛香渺渺之中,她的祖父正瞧起來分外虔誠地給那尊砌金鑲玉的佛像上香。

佛像寶相威嚴,端莊持著慈眉善目的悲憫愛憐世人派頭,只是從孟夷光年幼只能低低仰望時候,就發覺這閣中有難得的日光透過綠紗窗映進這深深的屋子,竟映得這尊佛好似正在垂淚,大抵世間苦難太過深重太過頻繁,可憐這佛暗自落淚許多年,還是流不盡。

當然在孟夷光眼裏頭,這佛像常常垂淚或許就是落在自己祖父瑯琊侯身上,一個人權勢富貴的欲望執念積攢數年,仍未能得償所願,豈不可憐。

老侯爺念了好長段佛謁,才轉過身看向孟夷光,他年輕時候應也是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出身煊赫勳貴,家中祖父亦是朝中手握大權的重臣,眼見的都是旁人眉歡眼笑的逢迎取悅,穿著錦繡華服,要騎著高頭大馬,在雕欄玉砌的自家宅院裏懶散散讀著收藏幾百年的失傳典籍,會與知交好友走馬章臺詩酒唱和,也許還與某個便勝卻人間無數的女郎有著隱隱約約卻又實心實意的情愫,芝蘭玉樹,天之驕子,總歸是意氣風發得讓所有人艷羨。

可惜那樣好那樣風光的前半生,淪為對他後半生最為可笑最為深刻的譏嘲諷刺,老侯爺如今遲暮之年,卻眼見侯府子嗣官場不得志,日益沒落,由山巔落入谷底,豈不叫人心結郁郁,而且老侯爺素來舊疾頗多,免不得幾分孱弱消瘦,鬢邊白發叢生,蒼白面上泛著淡淡青色,一雙眼無悲無喜沒有半分情緒,好似尊該被高高供起的死物。

孟夷光擡起張嬌軟的小臉,眉梢眼角皆浸滿了明媚燦爛笑意,嬌俏動人得很,笑吟吟柔聲講道:“孫女夷光給祖父請安,願祖父安樂。”

孟夷光今日著身楊妃色折枝桃花暗底灑金百蝶紋襦衫,下束月華裙,外罩合歡紅縐紗滾邊的雪白底滿繡桃花紋褙子,那桃花活靈活現地或綻或閉,各具形態各有顏色,精致得仿佛是將外頭的桃花直接給印上去了,烏鴉鴉的豐盈長發低梳成墜馬髻,似是只用枝還存著朝露的繁麗桃花枝端端正正地挽起。

細細瞧著才能覺出那是用翡翠與寶石雕琢成的桃花簪,桃紅碧璽琢出的桃花盛綻在她若新剝荔枝的雪白頰邊,分外動人,襯得她容姿愈加鮮活清艷,那璀璨如溶金朝霞的美貌好像把晦暗的青蓮閣都映得亮閃閃的。

這身打扮可不像是瑯琊侯府如今能供養出來的,但府上公中雖銀錢不足,老侯爺私庫裏卻是堆金積玉家財萬貫,他可是承繼了自己祖母與母親加在一塊足值百萬的嫁妝,只不過就如世子夫人私底下有些不孝講過的,再多富貴也都被緊緊地攢握在老侯爺自己手中,誰也沾染不得,就是往年裏頭侯府連表面派頭都快維持不住時候,老侯爺也依舊如尊不動明王,恍若未聞般絲毫不理不睬,吝嗇非常,底下子孫裏頭只有被予以眾望的孟夷光能享用些分外華美的衣裳首飾。

老侯爺微微頷首,說道:“阿妧過來了,你今日無事,就陪著祖父對弈一局吧。”

孟夷光小字阿妧,是老侯爺取的,不過親近的如阿娘與阿兄,皆溺愛地喚她嬌嬌。

孟夷光自不會拒絕,她持著那副笑瞇瞇神情點點頭,上前恭順扶著老侯爺到嵌螺鈿的紫檀木萬字不斷頭紋榻屏,紫檀案幾上置著副楸木棋盤,除了分放左右裝在藕荷釉棋罐裏的的瑪瑙棋子,棋盤上面還有本展開的棋譜。

老侯爺棋風毒辣陰險,冷酷帶著戾氣,有些詭道,孟夷光卻是有些漫不經心地光明正大見招拆招,不過一盤棋贏輸都是無妨,全然平常消遣玩意,她從來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去浪費心神在意,孟夷光細伶伶的手腕上戴著條粉碧璽珍珠手釧,偶爾會發出清淩淩的響聲,她就著聲響毫不猶豫地落下棋子,老侯爺便就已是全盤皆輸局面。

見此,孟夷光丹唇揚笑,露出白得晃眼的玉齒,彎成兩彎月牙兒的桃花眼慧黠又嬌媚,顧盼之間那股嬌嬌俏俏的伶俐氣兒掩都掩不住,實在明艷得不可方物,整個人都仿佛正瑩瑩綻光,唯有天間神明以皎皎清月為神,以含露仙花為貌、以輕盈飄雲為態才可塑出這樣的美人,誰見了會不喜歡她,哪怕是所謂受命於天的官家也要拜倒這無雙美貌之下吧。

老侯爺下棋時候雖是步步為營,但棋局已定後也從不會再過多糾纏,他打量眼一旁置著的銅壺滴漏:“你外祖教你的下棋果真出彩,時辰已到,阿妧就跟我一起去拜拜佛。”

孟夷光雖不信這些虛無縹緲的玩意兒,但只能無奈點點頭笑著表示樂意,跪在老侯爺身後的佛墊上,孟夷光掩不住隨意地閉眸跪著,慢慢悠悠地無聲背誦著佛經。

老侯爺自然意識到身後孟夷光的心不在焉以及不以為意,但沒關系,她不喜歡這虛無縹緲的神佛,總會喜愛真真切切存在世間的神佛,擁著千秋帝業的官家就是世間唯一神明。

當神明垂憐時候,誰能不感到狂喜,誰能不覺得激動,就仿佛撈到了水中月,摘到了鏡中花,那油然生出的得意滿足以擊垮任何人,孟夷光當然會喜歡,自然要喜歡,有了喜歡便會有想要挽留這份無上榮華的欲望,那時候她就會意識得到,只有提拔她的母家才能夠幫她也幫她日後會有的孩子,去挽留去獲得那份至尊至高權勢。

約過了半時辰左右,老侯爺對著身後的孟夷光說道:“阿妧回去吧,明日早些預備好,隨我一同往慈恩寺去拜會慧能禪師。”

聽著孟夷光應好後漸漸離去的聲響,老侯爺起身將佛龕旁的畫像展開,只見畫上女子生得雙鳳眸,眉眼稱得上是英氣逼人,顏色寡淡的唇輕輕淺淺笑著,整張精致面容莫名顯出股冷清固執的堅毅意思,長發用支鳳首和田玉長簪挽成低髻,消瘦的身形上披著件蘭花紋棕綠暗花廣袖長褙子,裏頭則是繡竹葉紋艾綠上襦與如意雲紋蟹青留仙裙,臂上松松垮垮挽著碧玉顏色素羅紗披帛,打扮得清冷淡漠無比,邊上書著一行小字為“楚家女孟家媳孟楚氏雲心”,正是老侯爺的結發原配楚雲心。

另有一行書著“分明一覺華胥夢,回首東風淚滿衣。”

老侯爺伸手柔柔撫著畫像,可惜畫像繪得再是再栩栩如生,也是不會哭不會笑,他摸不到曾經真真切切殘留手心的溫香軟玉,他深深嘆了口氣,低聲嘆息道:“雲心,當年咱們許百年誓約,黃泉奈何橋旁等三朝,可我卻叫你苦等這樣長的年歲,你可會怪我?還是已然棄我這薄情寡義人……”

出了青蓮閣,光亮漸漸多起來,孟夷光閑庭信步地走在後苑的小花園裏,走了會兒,擡眼就見三房所出的四姑娘孟裁玉在前頭,孟裁玉生得白凈秀氣模樣,眉眼甚是嬌美,身形單薄荏弱,她穿著件碧落顏色衣裳,輕薄柔軟的烏黑長發梳挽成百合髻,插著對珠簪,看起來素凈得很,她由婢女扶著緩緩走在花間,不時就憂郁地顰眉停下。

孟夷光看到孟裁玉,心裏也不由格外難得地一怵,暗恨自個沒早點回去梧桐苑,孟裁玉母親大連氏早逝,只留下了二小姐孟漱玉與四小姐孟裁玉,敬山侯府擔憂繼母薄待,就與老侯爺做主商議後,叫三爺孟廉續娶妻妹小連氏,小連氏在家中庶出,嫁過來後既是姨母也是繼母,膝下除了過繼的庶子孟睿外,也無親生子女,對這雙姐妹自然千依百順的嬌寵著,所以三房看起來倒是和睦安樂得緊。

大連氏雖是薄命,卻也給孟漱玉同孟裁玉都安排好了妥當的好前程,孟漱玉定給常德侯次子,如今夫妻恩愛,是樁極好姻緣,孟裁玉則是許下與臨國公家的幼子吳擇,可惜先帝國孝阻了兩人成婚,本無甚大礙,偏偏吳擇今歲初春裏跑去林中狩獵,沒成想受場潑天大雨,不慎跌落山崖,臨國公府帶著百十來名仆從在山上尋了三天兩夜,才找到躲在山洞裏滿身盡是傷痕已神志不清的吳擇,幾個太醫也只能盡力地讓他昏昏沈沈地勉強挨過不到一月,可最終也未能清醒過來。

從此孟裁玉再不似往常那副驕傲脾性,開始時時刻刻自怨自艾起來,哭幾日半月旁人也不在意,可如今吳擇死了都有近半年光景,臨國公夫人都已緩過來精神,孟裁玉還是沒完沒了的悲戚哀怮,即便是在老侯爺面前,她也能半時辰裏傷春悲秋五六回,每每都能哭得涕淚漣漣,從上到下都上去勸慰,也止不住她那汪汪淚珠,多少有些嚇人,就是往前同她關系不恰針尖對麥芒的孟寶珠每回見她,都會趕緊地快步逃跑。

孟夷光本想要趁著孟裁玉還未看到她,轉身離去,卻不料那頭孟裁玉身邊婢女註意到她,向孟裁玉稟告後,孟夷光就眼睜睜看著孟裁玉嬌喘籲籲地朝她走過來,她可做不出孟寶珠那樣落荒而逃行徑,生怕被孟裁玉纏住給拉著不重樣的訴說苦命。

孟裁玉自以為不落痕跡地打量著孟夷光那張如新月清暈,又若花樹堆雪的面容,又在她一身精致華美打扮上流連許久,半響,她憋不住地出聲說道:“五妹妹可真是生得美貌絕倫,怪不得叫祖父那般偏愛,就連我見了都忍不住心顫顫,日後定有大造化、大前程,肯定不似我這般苦命的無依無靠人。”

她雙手輕柔柔地搭在孟夷光纖弱臂上,眸光哀婉,淚光點點竟已是副泫然若泣模樣,“日後五妹妹可不要忘了扶持扶持你這定是不成氣候的四姐姐,別忘了咱們自小一起長大的親密姐妹情分。”

孟夷光看著她落下行清淚,心裏不由疑心她前十七年淚水莫不是都積攢在如今,也就沒心思反駁所謂姐妹情分,要知道因著年歲相差不大,又都是爭強好勝的脾氣,從小到大,孟裁玉、孟寶珠與孟夷光她們三人就是兩兩都不痛快。

孟裁玉未關心孟夷光有些僵硬的神情,她拿起帕子擦拭眼角,自憐嘆息著自己命苦,倒不是因為與吳擇有多麽濃情蜜意你儂我儂,而是因著未能如願嫁入國公府。

臨國公家現在雖也沒多少權勢,但富饒得很,每每想到自己曾經差點可以嫁入臨國公府享一享那玉食錦衣的奢靡,現在卻已成水中泡影,孟裁玉都不由有些怨憤吳擇就不能夠等些時候再去狩獵玩鬧,等到他們成婚後,吳擇隨便因為什麽獵鹿狩狐英年早逝,反正她也不在意當寡婦,到那時她手裏頭既有自個嫁妝,又能享著臨國公府富貴,日子豈不舒坦敞亮得很。

這樣一想,孟裁玉撲到孟夷光肩上,泣不成聲地哭啼起來,孟夷光只好拍了拍她肩頸以表安慰,並不知道孟裁玉已把她當做日後依靠,心心念念盼望著她能如小連氏曾無意提起過般,進宮為妃奪得官家寵愛,拉攏起瑯琊侯府,也好叫她孟裁玉能重新得樁好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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